顾惟清立于望楼之巅。
此楼四面无遮,视野开阔,幽凉夜风扑面而来,吹得他衣袂翻飞。
他神色平静如水,俯瞰着城外密密麻麻、如蚁覆地的妖物狂潮。
摧心曲是一门直攻神魂、凶险莫测的杀伐之术。
修炼此术,务必神清气正,心志专诚;施术之时,更需摒除一切邪念妄意,否则未及伤敌,自身神魂便首当其冲,反受其害。
此刻东卫城千余军民的身家性命,皆系于他一身,厚望沉压心头,饶是顾惟清心志坚毅,心潮难免泛起些许波澜。
他抬首仰望天穹,但见银河如瀑,星光如沸,宛如一幅浩渺无垠的瑰丽图卷,横亘夜幕之上。
本想借观天地间的玄玄气象,来抚平心中波澜,却忽地惊觉,皓月明空之间,似有异星闪烁,旋即便消逝无踪。
顾惟清眉头蹙起,移星换斗,气冲霄汉,此分明是天降异象。
可惜周师所藏典籍浩如烟海,却独独于星相天文一道记载寥寥,他一时难以分辨此兆是吉是凶。
不过,是非成败,岂由天定?
他坚信自己的决断并无错漏,更何况,自己袖中还有杀手锏,尚未显露锋芒!
一念及此,所有无谓杂念尽数被他抛诸九霄云外。
当下屏息凝神,运起坐忘观想法门。
不过片刻,耳畔乱声俱消,眼前纷华尽敛,灵台通达无碍,心境纤尘不染,一片空明澄澈。
他缓缓探手入袖,抽出一支精致竹笛。
笛身色泽宛如秋水盈碧,苍翠欲滴,似是新斫青竹所制,通体透着一股盎然新绿。
顾惟清身姿挺直,双手持笛,深吸一口气,将笛身轻轻贴于唇边。
一缕清越笛声,随风而起。
初时如幽谷清泉,泠泠作响,悠远缥缈,穿透沉沉夜幕,瞬间播散至四野八荒。
顾惟清心神逐渐沉入“虚静纯一”妙境,算上悬心玉佩的加持,使得摧心笛音悠悠荡荡,笼罩方圆数里之地。
东卫城外,群妖戾气腾腾,初闻灵异笛音传来,瞬间惊惶失措,骚动不安。
这慌乱并未持续太久,那奇异的曲调仿佛蕴含难以抗拒的诱惑,丝丝缕缕钻入耳中,它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,渐渐沉醉其中。
原本喧嚣嘈杂的旷野,竟在笛音流淌间,诡异地沉寂下来,唯余一缕悠扬旋律萦绕回旋。
曲音袅袅,循环往复间,似有绵绵无尽之意。
其中蕴含的玄心妙意,给予群妖一种生而未有过的宁静安详之感,它们沉醉渐深,熏熏然如饮醇酒,浑身暴戾之气似被抽离,只余下浓浓困倦之意,纷纷拱肩缩背,昏昏噩噩,或站或卧。
即便是那十余只妖猿头领,此刻也未能幸免,个个眼神涣散,全然不见平日的凶残暴虐,仿佛沉入了甜美梦乡。
忽地,一阵冷风吹过,一只立于群妖正中的赤黑妖猿猛地一颤,陡然惊醒过来!
它猩红双目中闪过一丝惶惑,重重地锤了锤自己硕大的头颅,转头急视左右同伴,却见它们东摇西晃,鼾声隐隐,不禁发出一声暴怒吼啸!
与此同时,望楼之上,顾惟清目光一寒飞指抹音,笛音骤然拔高,一连串绵柔音节重合为一,直至化作一束单调且尖锐的短促浊音,在寂静的旷野之上轰然炸响!
群妖如遭万钧重击,陡然从虚幻的美梦中被狠狠拽回现实!
然而,迎接它们的,绝非酣眠后的舒心惬意。
那一道尖锐浊音,仿佛化作了千万把烧红的钢针,凶狠地刺入它们脆弱的颅脑之中,随即肆意搅弄、穿刺!
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每一只妖物的神经!
它们捶胸顿足,用利爪撕扯着自己的头颅、面孔,在地上疯狂翻滚、挣扎,试图摆脱这痛入骨髓的折磨,却只是徒劳无功。
一些妖猿浑身剧烈抽搐,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,眼中凶光迅速被空洞死寂取代,扑腾几下,便僵直不动,气息全无。
更多妖猿则是在这无边痛楚折磨中,被激出原始本能的凶戾之气,它们已分不清敌我,张开尖牙利齿,朝着身旁最近的活物狠狠咬去!
咆哮着,嘶吼着,用身躯野蛮地冲撞、践踏!
刹那间,城外化作血腥炼狱,断肢横飞,污血四溅,碎肉抛洒,腥膻之气弥漫整座战场。
群妖彻底陷入癫狂,彼此撕咬搏杀,混乱惨烈,无以复加!
妖猿头领们的境况,也未好到哪里去。
那诡异笛音时快时慢,时断时续,晦涩难明,直教它们烦恶欲呕。
更可怕的是,笛音引动了它们体内方刚暴烈血气,如同滚烫岩浆在四肢百骸间疯狂冲撞。
若非它们大多已踏入融血之境,妖力深厚,勉强能压制住这汹涌逆乱的气血,恐早已爆体而亡。
但眼睁睁看着辛苦聚拢的族众,齐齐发狂,自相残杀,大片大片地倒下,它们空有一身蛮力,却束手无策。
只能徒劳地张开獠牙巨口,发出一声声凄厉尖啸,试图唤醒那些癫狂的部众。
然而这尖啸在诡谲的笛音浪潮中,如同投入怒海的石子,顷刻间便被淹没。
望楼之上,顾惟清指法再变。
笛音时而短促回旋,时而高亢激扬,笛声尖锐刺耳,好似在熊熊烈火之中,猛浇了一瓢滚油,使得群妖的暴戾之气,刹那间激增十倍不止!
那些已经肠破肚流,倒卧血泊奄奄一息的妖猿,竟也挣扎着张开血口,疯狂啃噬着身前的同类碎肉。
它们的神智被一股纯粹恶念彻底侵蚀,只剩下原始本能,再难自拔。
一只妖猿头领目睹此景,面目因愤怒和笛音侵蚀,愈发狰狞扭曲。
它死死盯着彻底失控的叛众,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翻涌的暴虐与杀意。
唯有将这些叛逆的血肉筋骨生吞活剥,方能稍稍平息它心头的焚天怒火!
它狂吼一声,肌肉贲张,鳞甲怒张,就要扑入那混乱的漩涡之中大开杀戒。
妖猿头领猝不及防,只听一声闷响,立时脑浆迸裂,惨死当场。
就在此刻,一双布满玄青鳞片的巨爪,裹挟着腥风,自它背后阴猛然探出,狠狠拍向它的天灵盖!
一声“噗嗤”闷响!
那妖猿头领猝不及防,颅骨如同瓜果般瞬间碎裂,红白之物迸溅,庞大身躯晃了晃,轰然倒地,气绝身亡。
那偷袭得手的妖猿双目赤红如血,状若疯魔,急不可耐地扑在尚温热的尸体上,锋锐的利爪三两下便将同伴的尸身撕扯得支离破碎。
它张开血盆巨口,对着残躯血肉狼吞虎咽,连皮带骨、混着坚硬的鳞甲一同塞入口中,囫囵咀嚼几下,便硬生生吞咽下去!
粘稠的鲜血顺着它的嘴角肆意流淌,更添几分恐怖。
疯魔妖猿饱食血肉,只觉身心畅快,口鼻间急呼腥恶吐息,双瞳中的赤光几乎凝成实质。
它仰天怒啸一声,想也不想,便朝着眼前最近的活物,另一只尚在挣扎的妖猿头领,猛扑过去!
......
郭浚紧贴在城楼垛口后,探着半个脑袋,眼珠子瞪得溜圆,难以置信地望着城外那炼狱般的景象。
万余凶悍妖物,竟在少郎一曲笛音之下,如同中了邪魔般自相残杀,血肉横飞。
他不由好奇心起,少郎这笛曲,究竟有何厉害之处?
郭浚偷偷取出塞在耳朵里的棉絮,还未等他定神聆听,便有一缕缕晦涩浊音窜入了他的耳中。
瞬间,一股狂躁烦闷之感袭上心头,肺腑中也是一阵翻江倒海,直教他把心肝也要吐了出来。
眼前金星乱冒,地转天旋。
郭浚慌忙用棉絮塞住双耳,左右开弓,重重抽了自己两个嘴巴,嘿了一声,道:“这曲子可真邪门!”
程振、方良同样震撼难言,久久难以回神。
方良喃喃自语道:“真神术也!”
程振心中却泛起一丝忧虑,此刻妖物神丧智乱,个个愍不畏死,倘若掉过头来攻击东卫城,守军即便能暂时抵挡,恐怕也要付出惨重代价。
少郎虽有言在先,若战事不顺,便率军退守望楼,但真要如此,岂不让少郎一番苦功尽付流水?
一时之间,程振也是踌躇难断,只盼妖物能继续这般疯狂内耗,直到彻底崩溃。
此时,混乱的妖群之中,唯有那只最早惊醒的赤黑妖猿,凭借坚韧心智,仍保持着几分清明,它眼睁睁地看着精锐族众即将尽丧于此,直气得目眦欲裂。
它猩红双目死死锁定东卫城,锁定城中那座高耸的望楼。
一切的根源,皆源于那高楼之上传来的索命笛音!
它发出一声震天狂吼,喝令一声,引着身边被安抚下来的本部族众,舍弃混乱的战场,带着滔天怒意,径直朝东卫城杀奔了过去。
赤黑妖猿实力超群,平日里积威甚重,此刻含怒爆发,凶威凛然,麾下部众皆毫无迟疑,赤红着双眼,紧紧跟随它的身影,奋然前冲!
行进途中,赤黑妖猿不断发出低沉咆哮,收拢裹挟那些丧失心智的乱妖,以至这群妖猿渐渐汇聚成浩荡奔涌之势,如同决堤的浑浊血浪,直欲将整座东卫城冲垮!